碎银几两

佛性写手,一切随缘

003 风波

沈墨是被吵醒的。


睁眼时已天光大亮,明晃晃一轮日头将青砖地面照得泛光;前院里传出的嚷嚷声几乎把窗棂震破,虽说空气里还有几分清晨的凉意,但已经不是蜷在被子里打盹儿的时辰了。


“相公醒了?醒了就快些起吧,我为相公准备了新衣服,咱们快些穿戴洗漱,出去看看到底是发生了什么要紧事,大清早的叫人不得安生!”


一旁的衣架上挂着一套簇新的夹棉粗绸男装,连金香换了一条水红色绣牡丹花的罗裙,上身着一件藕荷色团蝶百花滚边比甲,披散着如瀑的漆黑长发,正在房屋角落里对着镜子兀自梳妆,听到动静后转过头来嘱咐了几句。


察觉出她语气中的不悦与愤怒,沈墨赶忙从床上爬起来,跑到屏风后面倒了些水洗脸漱口,又手忙脚乱地穿上衣服鞋袜。


等他收拾好时,连金香早已梳洗完毕了。吹弹可破的瓷碗儿圆脸,如瀑青丝挽了个简单的百合髻,除了一根玉簪和一对凤钗外别无他物,皓腕上两只竹节玉镯,瞧着又富贵又清爽。


“走吧,相公。"


两人手挽着手走出卧房,因为年纪小又营养不良,沈墨比连金香矮了近半个头,并肩行走时不似夫妻,倒似大家闺秀身边跟了个小厮。


刚到堂屋,一阵嘈杂的叫嚷声便从前院传来。


“……你们雇个车回去就行!这些东西都留着,留着!都是俺儿媳妇的嫁妆,还能有假?”


“大娘!你咋大白天说胡话呢?连家的嫁妆只有一头黄牛一辆牛车,这剩下的牛和车都是俺们自己家的,咋还不让俺们带回去?"


"什么你的我的!进了俺沈家,就都是俺沈家的!有啥缺的少的,你们自个儿回去找连家要!他们家大业大,不会在乎这些东西,你们往高里要,就当俺沈家做个好人,送你们了。"


“大娘!你这不行……”


……


粗鄙不堪的话语不断传入二人耳中,沈墨听得心惊肉跳,忍不住斜眼偷望一旁的连金香,却见妻子依旧淡然自若,脸上甚至还带着些许笑容,似乎并未察觉到这段吵嚷中透露出的信息。


这不可能。


因为年纪尚小,他们昨夜并没有圆房——他有那贼心也没那贼能耐——互相道了一夜的家长里短。他这位妻子,不仅容貌娇美,而且知书达理,琴棋书画俱通,身为商贾的掌上明珠,自然也颇会经营家业。


回想起昨日对方青芽的承诺,沈墨心下一阵发虚。他当然还是喜欢青芽妹妹的,但是……新婚妻子如此美貌贤惠,要她倒贴嫁妆买宅子已然是无法说出的羞耻,更不要说再接个方青芽。


哦,他现在想的未免也太长远,太乐观了。


现在的问题是……他的母亲,在得了几百两的儿媳嫁妆后还不满意,眼下还妄想要扣压下庸客的牛和牛车,甚至企图拿亲家的家产做人情。


沈墨年纪小,虽说思想和行为还略显纯幼,但并不傻,起码分得清是非好坏。见母亲在前院说得越来越不像样,他赶紧推开门赶过去劝阻。


沈家院落颇大,此时却只有两个牵牛的庸客和母亲杨氏一人。大门关得死死的,东边三间厢房也关得死死的,显而易见,他的三对兄嫂都不打算参与这次纷争。


杨氏此时已经吵得面红耳赤、唾沫横飞,在她看来,自己的要求完全是合情合理的——儿媳来了就是多一张嘴,带了个丫鬟就是第二张嘴,以后若生了孩子,还会有第三第四等更多的嘴,这不得吃穷沈家啊!连家这么有钱,当然得让连金香一个人承担所有的费用,不多要点嫁妆怎么行?难不成让他沈家来养?呸!想都别想,她还要吃喝玩乐,多享受享受儿子挣来的这些银子呢!


杨氏越说越激动,越说越得寸进尺,一双眸子里满是贪婪。两名庸客早已震惊得目瞪口呆,他们万万想不到,那么和气仁慈的连员外,居然会有这么一个泼辣刁钻的亲家,这……让连小姐以后怎么过啊?


“娘,娘!您别说了,您先冷静一下!"沈墨急忙上前,拦住母亲不停挥舞的双臂。杨氏见到儿子后像见到了救命稻草,立刻紧紧抓住他的胳膊,更加大声地喊叫起来:


“老四,老四你来的正好!快,快去把你哥哥嫂子都叫起来,还有你爹!咱家的东西要让人抢了!那可是牛和牛车啊!”


沈墨见状更加羞恼,扯着母亲的袖子,使劲地往后拽,因为人小力小,只能一个劲地哀求:“娘,您,您别闹了……那是人家的,不是咱家的,咱不能硬赖!何况金香还在屋里听着呢,她什么都听得到的!您别吓坏人家……”


临了,又小声补上一句:“她要是吓到了,把嫁妆捂死,那咱家可就什么都得不到了。”


听了这句话,杨氏这才反应过来,对啊, 儿子来了,那儿媳多半也来了。西瓜还没到手呢,万不能此刻急吼吼地去抢芝麻,别鸡也飞蛋也打了。


她深吸一口气,努力控制着情绪,扯动脸皮想露出个笑容,但眉毛紧锁着舒展不开,又想不到能说什么来缓和气氛,张着嘴冲两个庸客做了个怪脸,倒把两人吓得不轻。


一时之间,气氛更为尴尬。两名庸客一心只想把自家的牛和牛车牵走,杨氏现下虽不敢再争夺,但是她那张脸却不停地变幻着表情,忽阴忽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,依旧拦着路,看得沈墨一颗心七上八下的,担忧母亲会突然爆发。


场面就这样僵持着。


毫无进展。


突然之间,一阵诱人香气飘入四人鼻中,菜蔬味、鱼肉味、米面味夹杂其中,直勾得四副枯肠馋虫大动;紧随其后的,是一阵渐近的脚步声。


“吱呀——”


刷了新漆的杉木门板被缓缓推开,一个杏衣绿鞋、丫鬟打扮的少女微低着头侍立一旁,几息之间,另一名穿着更加华贵的少女出现在门框内,素手拎着个小巧提篮,步态蹁跹,款款而来。


“金香!你……”沈墨不由得惊呼出声,下意识想要奔过去,脚步刚刚抬起却又急忙落下,双手紧抓着母亲杨氏的臂膀不放,只能用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抹倩影,脑子里乱糟糟一片空白,半个字也说不出。


对于沈墨的呼喊,连金香却置若罔闻,边娇笑边缓缓走近四人,语调婉转悦耳:"诸位说的话,我和红梅刚才都听见了。才刚清早,怎么二位就要走?也不让我们多留留,毕竟一路上全靠两位帮着运送东西,不然这么多家伙事儿,还不知得搬到哪年哪月呢!”


说着,她轻轻掀起盖在提篮上的布条,那股香味顿时更浓郁了些,两名庸客和沈墨母子也都看清了篮中装的东西:


两个夹了酱肉的玉米面馍馍,两大块萝卜糕, 两个烤红薯和两个黄澄澄的大鸭梨,底下还垫了两个漉水囊,将一个提篮盛得满满当当,一望而知是用了心思的。


她径自走到两名庸客前,将提篮递出,目光柔和,措辞诚恳:“虽说不能宴客,但二位路上的吃食我家还是预备的起的。这漉水囊里是白粥,还有些小小点心,不成敬意,二位拿着路上吃吧。可惜我家水槽料槽都是空的,还得麻烦二位找地方喂牛,虽不像话,但也只能如此了。牛车虽不颠簸,但毕竟也有些路途,还望二位路上小心,回去后,我爹爹自会给二位赏钱。”


连金香这番装糊涂的话,不仅顺利解决掉庸客们和杨氏争执不休的尴尬处境,更是给足了两人面子里子,其中一个心思活络的赶忙接过提篮,挎在胳膊上,冲着连金香、沈墨和杨氏连连作揖,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,干净利索:


“多谢沈家各位厚赠,只是俺和俺妹夫必须要快些回家去了,婆娘孩子都等着呢。虽说是闲月,但总得想办法多积累点东西过冬不是?”他冲妹夫使了个眼色,后者会意,赶快过去牵牛,“那成,俺们这就带着牛走,喂水喂食这事儿您诸位不用担心。大柱,快,咱们赶路!"


两人一前一后,牵着各自的黄牛,拉着平板车,几乎是逃也似的出了沈家大门,生怕迟了会被杨氏追上似的。


眼看着庸客们走远,沈墨松了口气,放开紧揪着母亲衣袖的手,几步挪到连金香身边,又是感激又是羞惭。正待开口,却被连金香笑吟吟地抢过话茬。


“好啦,咱们快去吃饭吧。娘,我和红梅把厨房里剩的东西蒸了蒸,如今早饭已算是做好了。刚才三哥三嫂都已起床洗漱,大哥大嫂和二哥二嫂应该也快了。您先请吧,待爹爹也入座后,我和相公自会前去叩拜行礼。”


她是新妇,却不是嫡长儿媳,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。何况沈家如今没落,倘若对一个小儿媳过于要求虚礼,反倒成了笑话。


没能要到牛和牛车,杨氏心有不忿,但眼巴前儿的摇钱树不能用来泄愤,她也不好大喊大叫,再说这饭菜味确实香,她也确实饿了,只好干巴巴地朝连金香笑了笑,走过时暗地里揪住小儿子的手背狠命一拧,自己衣袖一甩,大摇大摆离去。


这一下可真是使足了力气,沈墨痛得龇牙咧嘴,却只能咬着牙一声不吭,直到目送杨氏进了堂屋,才揉了揉被掐疼的手背,转身泪眼汪汪地望着小媳妇。


连金香宽慰地笑了笑,将沈墨揽入怀中,温言相劝:“相公莫要难过呀,别成了个小哭猫,一会儿咱们还要拜见公婆呢。对了,红梅,来,你们见见,这就是你以后的姑爷了,可千万认清了这张脸。”


她轻声呼唤那杏衣丫鬟,后者忙不迭地答应一声,快步上前,恭恭敬敬施了一礼:“奴婢红梅,见过姑爷。”


沈墨闻言愣了一下,旋即脸颊一热,含糊应答几声,不敢再与红梅对视。


三人又在院子里待了会儿,不多时,沈家的人陆陆续续起了床,洗漱完纷纷走入堂屋。待所有人落座后,连金香才带着丈夫和丫鬟向前走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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