碎银几两

佛性写手,一切随缘

002 洞房花烛

红烛滴蜡,晚风微凉。


青砖瓦房内布置一新,处处透着热闹喜气。不久前抬入的雕龙凤红漆核桃木架子床上,床头一对鸳鸯绣枕,花生红枣撒了满褥,床中间的一张百花纹圆角茶几上,摆放着一壶酒,两个竹木合雕飞凤杯和几道精致的菜肴。


十五新娘十二郎。


沈墨被灌了几杯腊酒,没有很醉,但也已经有些晕乎了。杨氏和几个儿媳七手八脚地把他推进新房里,反锁上门,便自顾自吃酒耍钱去了。


一身喜服的少年,望着婚床上正襟危坐的嫁衣女子,惴惴许久后,终于鼓起勇气向她走去。


要揭盖头……哪怕他们彼此之间一无所知,但三书六礼已成,过了今夜,他们就是名正言顺的夫妻。


盖头下的容颜,会是什么样子呢?


揭起盖头的动作只是短短一瞬,但就在这短暂的时间里,沈墨的脑海中不断飞掠过了许多画面。有方青芽,有村口卖豆腐的银花姐姐,有私塾里同窗好友那待嫁的姊妹,有赶集时华衣纷彩的戏角儿,还有小人书里模糊绰约的仙子……


最后定格在一双明媚生春的杏眼之上。


乌发雾鬟,凤冠霞帔,翠簪金钗点缀其中;及笄之年,青葱玉貌,明明是一张清艳俏丽的银盘脸,却被这一身装扮带出了雍容华贵的端庄气质。


乌鬓堆云,肤腻凝脂,黛眉如远山,粉脸若开莲。额头花钿呈牡丹状,琼鼻梨涡,丹唇贝齿,浓密羽睫下一双似笑非笑的秋水明眸,此刻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,满怀好奇。


沈墨呼吸一窒。


“你……就是我未来的夫君吗?”


少女素手撑起红盖头,眸光盈盈,颇感兴趣地打量着眼前少年,倒是一点儿也不羞涩怕生,全然不像是久居深闺。过不多时,她蓦地开口,语若黄鹂,清脆甜糯,边说边俏皮地眨了眨杏眸,梨涡打着旋儿绽放,笑靥如花。


他从未见过这么美貌的女子。


乡下清苦,养出的丫头无一不是面朝黄土背朝天,一般都皮肤黄黑,粗手大脚,纵使有个把出挑的,也不过像方青芽那样稍有几分姿色罢了,而眼前的这个少女,却是如同鲜嫩可口的水红桃子,一身嫁衣既娇憨,又灵秀。


这一刻,方青芽已被他抛到九霄云外。


沈墨愣愣的点头,本想回答少女的问话,一时间却不知该怎么回答是好,只能傻呆呆地站着,手足无措,一张俊脸憋得通红。


见面前少年一副呆头鹅的模样,少女扑哧一笑,宛若桃花绽蕊,更显俏皮可爱。她伸出玉指,在沈墨额头上轻轻一点,咬着唇儿嗔怪道:“笨蛋脑瓜,怎么略一逗弄就不行啦?亏我还指望着你甜甜叫声娘子呢,哼,小不中用的。”


少女佯装生气地转过头去,云鬓颤颤,珠翠叮咚,白嫩耳垂上一对赤金缠丝镶猫眼石大坠子来回摇动,衬着粉白脖颈,又富贵,又喜气,又娇艳。


“我,我……”


沈墨吞了吞口水,依旧有些局促,支支吾吾说不出所以然来。他毕竟才十二岁,刚喝了酒,正头晕着,如今又见了这么漂亮的新娘子,在这满室红绸烛火下,一时间竟眼迷心乱,连神情也有些恍惚了。


少女见他这番模样,心中略一思索,也明白了个大概,当即抿嘴一笑,柔软掌心拉住沈墨的手,让他紧挨着坐在床榻的空档处,自己则将绣着鸳鸯戏水的大红盖头彻底放下,做出轻松自如的状态,边说笑边慢慢褪去头上手上的饰品。


“以后就是一家子了,相公不必紧张,相公——嗯……我以后,便叫你相公了。相公姓沈名墨,这个奴家还是知道的,只是不知,相公可知道奴家姓甚名谁?"


面对少女兴致勃勃的发问,沈墨极力思索片刻后,只能羞愧而茫然地摇了摇头,清秀的脸庞上满是窘迫与尴尬。


“啊呀……唉,好吧,相公,你可听好了。奴家姓连,是安乐县连员外膝下独女,闺名……连金香。”


少女在空中慢慢比划出两个字,染着凤仙花的指尖嫣红可爱,每一笔都充满了灵动活泼的味道,直让沈墨看的痴了。


金香,连金香,她叫连金香……沈墨暗暗咀嚼着这个名字,心中泛起阵阵温暖的涟漪。


连金香偷眼打量沈墨,见他虽然喜服在身,双颊晕红,口齿间吐露酒气,却还是一副懵懂少年模样,个头瘦小,举止粗俗,眉目间稚气未脱,跟她说话时眼神也不由自主地乱瞟,不由暗暗皱眉。


这沈家,当真穷困到如此地步?家中唯一一个能读书的子孙都养成这番上不得台盘的模样,难怪连员外死活不肯将亲生女儿嫁去,原来竟是这等不堪入目的境况。


她随意扯了些话,慢慢地将头上手上的饰品尽数摘下,只留一根翠绿盈碧的柳叶簪和一对苍翠欲滴的老坑玻璃种竹节玉镯,其余尽数铺放在大红喜被上。


沈墨不识得这些物什,只能看出来是些光芒璀璨的金银珠宝,也不好意思多瞧,随意瞄了几眼便转移视线,去看那案几上的瓜果菜肴。


一顶鎏金凤穿牡丹明珠凤冠,一对双凤纹鎏金银钗,一对碧玉棱花双合长簪,一支羊脂玉茉莉小簪,两朵淡粉色珊瑚石蜜蜡珠花,一支金凤衔珠流苏步摇,一把镶玳瑁犀角云纹梳篦,一枚赤金牡丹花钿,一对赤金缠丝镶猫眼耳坠,一串缠丝玛瑙景泰蓝蝴蝶纹双层璎珞,一对白银缠丝双扣镯,一对百子如意纹鎏金手镯,一条红珊瑚禁步,一条石榴色蜀锦宫绦和一块碧玉藤花玉佩,零零总总,统共十五件首饰,换算成白银的话,哪怕是按成本价算,也要二百多两银子。


这些东西,是她陪嫁首饰的全部。


连员外为她置办的嫁妆,统共价值五百两纹银,除了这身新娘装扮,还有十亩坡田和十亩水田,加上这一屋子家什、两台织布机、一辆牛车、一头犍牛、一个贴身丫鬟和其他杂七杂八买来装门面的东西,足足凑了六个大红樟木箱子,再加上她本人的一些积蓄,拼凑起来,也算风光出嫁。


——人间的规矩真是麻烦。


正当连金香神思游离时,沈墨腹中忽然传来一阵不和谐的声音,响动颇大,而且……经久不绝。


两人俱是一愣,沈墨脸上顿时涨成猪肝色,羞臊不已,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,连金香却莞尔一笑,眉宇间尽是促狭之意。


“相公操劳一天,此刻定是饿了。这案几上正好有些吃食,咱们先垫垫肚子,等明个早上再吃好的。”


案几不大,只摆放着一盘豆腐煎饺,一碟枣泥糕,一盘板栗烧鸡,一碟花生米和两小碗皮蛋粳米粥。不待沈墨做出反应,连金香已夹了一筷子豆腐煎饺送到沈墨唇边,示意他张嘴接好:“来,啊——”


腌制好的猪肉末,老豆腐剁馅,白面饺子皮,裹完下油锅热热地一炸,六个煎饺金黄酥脆,外焦里嫩,不用蘸料便自带微微鲜辣的咸香。沈墨一口便咬掉了一整个,顿时唇齿间皆是浓郁爽滑的肉香,十分肚饿成了十二分肚饿,嚼了几口便快速咽下。


见他这般,连金香忙端起属于沈墨的那碗粳米粥小心递过去,语气温软诚恳:“先喝点粥暖暖胃,免得一会儿不舒坦;这菜已有些凉了,喝完粥再挑荤腥的快些吃下,素菜糕点就当个清口的,咱们填饱了肚子再说别的。”


新娘子这般貌美,又这般贤惠体贴,沈墨简直受宠若惊,自然是言听计从。他乖乖接过碗,先喝了两大口,才抄起筷子去夹其他菜。


板栗微甜,鸡块鲜嫩醇厚有嚼劲,这道菜用的是上好的豆瓣酱调味,尝起来依旧是原滋原味配合微微爽口的香辣,让时常见不到荤腥的沈墨胃口大开,一口气吃了足足半碟子。


按说花生米本是下酒的佐料,但拌粥吃也是极好的,枣泥糕更是解腻消食的良品,沈墨不多时便将一碗粥和大半案几的菜风卷残云般扫荡殆尽,这才意犹未尽的停下筷子,打了个餍足的饱嗝。


嗝声未尽,他忽然意识到了不对。


这些菜,好像……


是给他和他媳妇两个人吃的……


而就在刚才,他一个人吃光喝尽了所有。


完全没有顾及同样腹中空虚的连金香。


想到这儿,沈墨羞愧得几乎不敢抬起头来,臊红从脸颊一直蔓延到耳根,连脖子都快红成了煮熟的虾米。他有心说些什么,却苦于理亏,搜索枯肠后也实在找不到合适的措辞,一时只觉得无地自容,羞耻难耐,恨不得登时化作一缕轻烟,或是找个地缝钻进去才好。


他不是故意的!真不是故意的!


他只是太饿了,而且饭菜也太香了……而已……


沈墨不知道的是,在他狼吞虎咽吃得正欢时,连金香一直冷眼打量着他。


——她的眼睛很漂亮。


杏眸澄澈,汪着一泓秋水,乌黑有神,但眼角却又微微上翘,透着柔媚风韵,便是心平气和时,也带着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。


这样的神态,不仅在乡野村姑中闻所未闻,便是在大家闺秀身上,也是极少见的。


乍一看,有几分像那秦淮销金窟中的歌姬粉头,但如若细细分辨来,这其中的撩人神韵,便是那顶级风月场所里红透半边天的花魁娘子们,亦是难以与之媲美。


但她的目光却又是无比清澈的,干净明朗,不掺糅丝毫杂质,如同菩提树下的一汪清泉,令人望之不敢亵渎。


这样的女子,怎么可能出身于一户小县城里的商贾人家,又怎么可能心甘情愿地委身下嫁给一个身份低贱的田舍农夫?


答案非常简单——


她不是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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